Coco

Systematic gathering of small insights

拖堂

1.

“美国教授不拖堂的。”

大家都这么说。

我在美国读书五年的经历也大致如此。

 

今天第一次经历了下课一个半小时了,全班能不走的同学都撑着不走,主动把这最后一节课延长、再延长。

 

这不是我上的第一节我作为全班唯一一个亚洲人,也是唯一一个母语非英语的学生的课了。上学期上了一节相似的世界暴行文学史,看着课程表,除了南京大屠杀和原子弹是我熟悉的历史事件以外,其余都是陌生的。整个学期,我想靠前排坐占一个听课的好视角,又不敢考前排坐、怕被老师点到之后无话可说,最后中和了一下坐在了第三排。即使几经思考觉得自己真的有话要说的时候,发言也多半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国际学生/作为一个亚裔,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是……”,似乎我的所有思考与言论都需要先往自己身上贴一个标签才能站得住脚根。

我不喜欢这样狐假虎威的自己,毕竟我凭什么代表中国人,凭什么代表国际学生,凭什么代表亚裔。似乎跳出这些固定框架我就是个空壳,似乎我所有的言论都打了折扣变得廉价。但与此同时,许多历史社会实践的确与我的亲身经历相关,我真情实感的想要表达自己。

那是我在哥大上的最抑郁的一节课,把全世界的大屠杀、屠杀之后的抹黑、遗忘等等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痛到极点却也是个治愈的过程,让我走出迷雾,想明白了生活中一些纠结了多年的事。

也是这节课让我体会到,在学术中不投入私人感情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真诚的,但投入太多私人感情也会被反噬。我时常上课上着上着想哭,甚至有听课听到胃痛的时候。

 

课程结束,我第一次在论文以外找罗宾森教授长谈了一次。他说,你上课时沉默寡言,可是文笔犀利、逻辑清晰,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以为你学比较文学很多年了。

只上了一节正经比较文学课的我,第二个学期定了比较文学作为专业。

 

2.

这学期选课的时候我潜意识里很抵触类似的话题,一是因为不想接触太沉重的话题了,最好上个什么全球美食写作对比、或是童话故事比较之类的课;二是对自己在此类与身份关联紧密的课堂上能发挥的作用产生了怀疑,我再也不想开口就是“作为xxx,我认为xxx”。

走进“殖民/后殖民”这一节不知道应该算历史、政治、还是文学课的课时候,我还是犹豫的。班上的人大多来自非洲与南美,或是有此类家庭背景,是真真正正殖民时代的受害者。每个人对于每个话题好像都能把自己的家族史搬出来作为例子,没有这个背景的我只能继续狐假虎威,前几节课上的发言也全都是“我上学期上的‘世界暴行文学史’中有讲到这样一个观点……”。

每个星期少的两百页,多的四百页文学、历史评论、人类学社会学概论、或是第一手历史材料,我可能是班上唯一一个每个星期一页不差全部读完的人。上课前匆匆看了两眼、或是选读了其中一些材料的人能侃侃而谈,而我大部分时间在纠结如何将五六份之间没有直接关系的文件联系在一起思考。

如果做不了那个在这个话题上一点即通、滔滔不绝的人,那我至少还是可以做大家刻板印象中那个安安静静、兢兢业业、(略带死板)的亚洲女生吧。

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说实话,我不是很屑于与每天贩卖自己悲惨家族史的人一起比赛卖惨。大家能在这里读书环境都不太差,过度渲染自己的故事无非就是想博取教授的另眼相待嘛。

我当时真的是这样想的。因为我想起了必修的cc(西方哲学史)课上某一些几乎不读书的少数族裔,但是上课时却义愤填膺的发言到“作为一个少数族裔,我强烈反对这个白人作者的言论”(其实连这个白人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吧)

 

3. 

后来我知道,在这节课上,讲故事不是为了博眼球,而这些或大或小的故事,便是历史本身,便是社会现实本身。

我听到多明尼哥共和国盛产奶牛,而因为国际经济压迫性的政策,当地居民不得不放弃自产牛奶,而花高价买进口牛奶,导致当地产的牛奶在市集处遍地成河。

我听到危地马拉的女同学被家里人胁迫一定要找一个肤色比她白的另一半,才能“光宗耀祖。”

我了解到西方音乐史这种高大上与殖民完全无关的东西也深深被殖民背景所影响。

我了解到比集中营、战争都要可怕的种族灭绝方式——抢孩子。

我读到白糖生产的背后,上层阶级打的一遍剥削殖民地上的奴隶、一遍剥削欧洲本地工人的如意算盘。

我读到自我矛盾的排他性融合(discriminatory assimilation)。

我听到从印度的角度叙述的鸦片战争的故事。

我听到学校管理层高层的花边新闻。

我看到台北、首尔与新加坡的城市建设与建筑如何反应几种不同的殖民方针与殖民哲学。

我的每一页阅读旁边空白处都恨不得写上“丧心病狂”四个字再加上一串感叹号。然后每一页上课的笔记旁边也恨不得填满“丧心病狂。”

我好像得到了一双新的眼睛、一双新的耳朵。

 

4.

我说话的时候,也不一样了。

因为这节课上大家都是话唠,经常在说话前对全班说“请大家包容我一下,我可能会占用几分钟的时间”,然后开始滔滔不绝,我也渐渐习得了充分利用这个空间,尽量详细的把自己想说的内容堂堂正正的表达出来。然后在结尾的时候,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占用大家的时间了,我私下里对这个话题真的很感兴趣。”

每个人能将前几个人说的话与前几个人的背景记得清清楚楚,在发表自己言论的同时回复前一个人的话题。在这个对话的浪潮中,我被其吸引,一浪接着一浪来的太快,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来自哪里,居住过哪些地方,有着怎样的肤色,只是看着浪尖上来了便纵身一跃,投入浪潮之中。

我渐渐注意到,我上课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用“作为xxx”而开头的习惯了。不再需要把它当作我的挡箭牌和保护伞,因为太欣赏、太信任与我在同一波浪潮里翻滚的人了呀。(事实上,相对于弱化我的身份认同,这节课加深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国际学生/亚裔的身份认知。教授留意到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有亚洲背景的学生,其实他本人也是教韩国近现代文学的,所以时常下课时找我聊一些课上被粗粗掠过的话题,试图打破传统后殖民研究专注于非洲/南美的视角。)

 

不掺杂任何虚荣与行话的学术,最真挚的好奇心。生活即学术,学术即生活。

上完课时常有酣畅淋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之感。

 

哥大招生的宣传手册上经常大言不惭的写着“在这里,你不仅仅会从教授身上获益,你会与全世界最聪慧的脑袋在同一个课堂里,彼此学习。”这可能是最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宣传语,在大多数课堂上都不成立。但它成立了这么一次,也就够了。

所以才会每节课下课了大家都舍不得走,甚至在最后一节课拖堂畅谈一个多小时。

 

不刻意去矫情,然而感动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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