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o

Systematic gathering of small insights

再见了挫折教育

  1. 绝对不是“你从挫折中学到了什么”的小学作文

接到母亲电话,说妹妹在一个大型的击剑比赛中输了,哭的特别难过,可能是她十年的生命里目前以来最大的打击。妹妹难过,我妈看着也就难过,于是来问我很抽象的怎么办。“你小时候游泳比赛天天垫底,那时候你难过吗?”(家人直白的交流方式,完全不留情面的挖我的伤疤哈哈)

大概是因为妹妹天生性子比较软,我比较硬,属于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也坚决不要哭不要撒娇的类型,所以母亲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孩子因失败带来的不良情绪。

“哈哈哈哈,我一早知道自己身体协调能力为零,别人可能比赛的时候还会想着赢的可能性,在我心里这个可能性就是零,我连想都不会去想。垫底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偶尔拿了倒数第二名就可以开心的上天了。”

(我天生平衡感不行,幼儿园老师不止一次和家长交流过,游泳教练看到我第一眼也跟我妈说这孩子肯定出不了成绩。最冤枉的是舞蹈老师看到我上课的笨拙以为我是故意在和她作对……)

我从来没有为此哭过,可能是脸皮厚,再加上一点点倔犟。从此习得了知难而退的技能。我就是不行嘛,要我怎样?认输不可以吗?

“也不仅仅是游泳,体育课上考过的所有技能我几乎都在及格线上徘徊,立定跳远,八百米。别人跳180拿a很开心,我跳160及格了也很开心啊;别人跑三分半,我跑四分钟擦过及格线也可以高呼万岁。这个优秀不优秀的标准最初也不是我自己设置的,我何必内化一个完全是外界强加在我身上的标准,并且因此而不开心呢?”

在中国教育下长大的我,如身边的很多人一样,相当擅长逼自己去做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并且能够将这些任务“工具化”。

“要不是因为体育要算进期末成绩,我才不逼自己跑步呢。同理,我不喜欢物理,但是知道大学招收的是‘全面发展’的人,因此咬牙考完了ap物理,但我知道上大学之后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再上一节课物理了。说白了我把这些东西当作必要的工具,用完了就可以放下了,我何必和一些工具过不去?

 

小时候每学期都在写“你从挫折中学到了什么”的作文(标准答案:知难而上、坚定不移、坚忍不拔),但其实我心里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在呐喊“这些根本不是真正的‘挫折’,而是一个强大外在体系对一个弱小个人的‘没事找事’。除了浪费了我好多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间之外,什么都没有给我不是吗?(基础物理知识本身还是很重要的,逼自己一定要去竞争就没什么意思了)”

硬要说学到了点什么的话,那大概是意识到了每个人都有一些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做不好的事情,有人语言能力不行,有人就是解不了数学题,有人五音不全,后天的努力是有效的,但总会触碰到一个天花板。我很幸运,语言、数理等等能力在基础教育阶段都从来没拖过我的后腿,如果不是因为每星期游泳带来的失败经历,我大概会觉得自己的幸运是理所当然的,而不会对在学习遇到困难的同学有任何同理心。因为出了校园,换上泳衣,跳进泳池里的我永远都是失败者中的失败者,每一次呼吸换气都是一次新的失败,所以回到学校,我非常愿意为同学朋友们讲题、一起构思作文思路。

但归根结底有一种逃出生天的侥幸感——“还好我只是欠缺一点运动能力,而不是缺了点其它什么被主流定义为必要的技能”。与这种侥幸感一体两面的是一种认命感——“如果我一定要做一件我不喜欢的事情才能达到我想要的结果,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认命,然后尽力去做。”我从来不会去挑战这个一刀切的系统本身,有时间抱怨,不如埋头做事,不是吗?

 

所以一刹那间我是无法理解妹妹的情绪崩溃的,闪现在脑海里的思绪是——

“这可能就是性格差异所决定的,同样的挫折,更敏感的她肯定反应要比我大。”

以及“真是被美国的鼓励教育惯坏了,因为没有从小体会被逼着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所以才会对失败感到不适应。”

 

我及时制止住了自己脑海里的冷酷恶魔以及这种“游戏规则存在即合理”、“人是无法与系统做对的,只有在其中变得更强大才有出路”、“你失败就是你弱,有什么好哭的”、“我这样过来了,每个人都这样过来了,你怎么就不行”等等的思维。

小时候的我多么希望那时候有个人能和我说“不是你的错,游戏规则不对,我们来改变游戏规则吧。也许当下改变不了规则,但你要记住,不是你的错。Fxxkthe rules.

虽然那时候那个人不存在,但我可以成为对妹妹说“fxxkthe rules”的那个人。



2. 我似乎找到了对我说“fxxkthe rules”的那个人。

这学期上了一节写作学习/教育心理学的课(writingstudies),这个课程的历史来源在于美国二战、越战、民权运动引起的大批老兵以及非传统wasp家庭的人涌进大学课堂,美国大学之前几百年用于教育优秀prepschool kids的写作课堂模式突然一下子不适用了,于是一群不同背景的教学者开始聚集在一起,几十年间不断的探索如何更好的服务一个更加多元的学生群体。

上个星期我们正好读到“blackEnglish”(黑人英语)在美国高等教育体系里何去何从的问题。黑人英语有自成一体的语法体系与其文化特性,但是在1970年代大部分白人听来,或者依照英语学术界的标准来看就是“没文化的穷人”说的话,是绝对不能在学术写作中出现的。(2020年了,大概还是有不少人这样觉得。)

在民权运动之后,大家意识到了黑人英语本身并没有任何不符合语法的地方,如果迫使学生在踏入大学校园之后摒弃自己的说话方式便是剥夺了他们的身份认同感并且歧视他们。写作教学者陷入了道德上的两难:到底是彻底尊崇民权运动的平等理想,完全不教这些黑人学生“正统的白人英语”?还是为了让这些黑人学生在毕业之后能拥有与白人一样的就职资源,在经济上获得相对平等,而还是照旧教他们白人英语,让他们在未来的工作场合里可以用?毕竟社会的各个机器并没有大学生们的思维这样新潮,还是觉得黑人英语上不了台面。

最后得到的共识是两者之间的妥协——短期策略是在让学生了解黑人英语并无不妥的前提下,教授他们白人英语,让他们获得职场竞争力;而更重要的长期策略是从各方面尽可能的铲除社会对于黑人英语的歧视。(同样的思维也适用于黑人以外的其他少数族群与母语非英文的国际学生们。)

 

遗憾的是,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似乎还停留在“短期策略”里。它的确是一个简单粗暴而有效的策略,从经济收入上来看无可厚非,老师和社会上的主流们都不用多花任何心思。“短期策略”与“长期策略”之间差的好像只是无关紧要的“尊严”两字,而许多人(包括部分踏入了特权阶级的黑人自己)便觉得“长期策略”不重要了。

 

我在officehour中和教授说作为国际学生的我对此特别有感触,也很震撼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美国高校里还有这么多在第一线为这些外界看来“无关紧要”的教育政策、教育方针所奋斗的人。很感动世界上有这样一群默认模式不是“你弱你出局”,而是“不是你的错,让我们一起想想这个系统能为你做些什么”的人。

这个无比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教授,聊天之下才知道她拿了多个学位与教职之后已经在哥大教学第九年了,每年都在教这样一节开放给20个学生、也没有那么多人感兴趣的小课。契机之一在于她小时候不会看表,大人们与教育“权威”们怎么都教不会,因为他们没有找到让她困惑的问题所在(她只是不知道分针在两格之间的时候应该算前面一格还是后面一格)。而她八岁的哥哥没有嘲笑她,很敏锐的发现了她的困惑,在一分钟之内打击了她自信心许久的问题引刃而解了。从此她相信改变视角与框架的巨大力量。

 

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冷静下来,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短期策略”vs“长期策略”的思维模式。这个话题戳到了我的痛点,写到这里已经与妹妹失败后的情绪毫无关系了(与我不同,妹妹体育细胞相当发达,大概这次就是突然发挥失常。)

戳到我的不是妹妹的脆弱,而是我自己在面对类似的“脆弱”、自己的脆弱、他人的脆弱时条件反射的冷漠与效率至上。在一味让孩子“擦干眼泪,埋头干活”的短期策略里,是否就默认短期策略就是长期策略。对自己的残忍就这样打着“为了你好”的幌子变成了对别人理直气壮的残忍。

而有着这样冷漠想法的我才只有二十一岁呀,从愤愤不平到理直气壮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我都还没有为人父母,简直不能想象许多年后我会不会变成小时候最厌恶的那种“为了你好”型父母(我很幸运,我爸妈都不是这个型的)。

希望不会吧。

希望我们在面对自己爱的人的时候少一些结果导向的简单粗暴。

希望我们在可以改变游戏规则、改变框架的时候不要放弃机会,不要因为自己在这个框架下存活下来了而为它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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