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o

Systematic gathering of small insights

小朋友

和开学许久不见的朋友约饭。如果高能量的微笑是一种社交礼仪的条件反射,那这就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在对方面前低能量、面无表情的朋友。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呀”

“啊,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呀,只是有一些情绪透支。星期四晚上读完了《bone》,讲述一个非法移民家庭的自杀事件。星期五读完了《hadjimurat》,讲述一个俄罗斯的悲情英雄负隅顽抗的故事,晚上又读了耶路撒冷审判的历史与‘fascism,totalitarianism, sacralization of politics’(现在看到ism就头疼)。星期六早上爬起来继续从保加利亚大屠杀穿越到爱尔兰的土豆饥荒,下午穿越回英国人对于美国土著人民的迫害,最后为了让自己情绪放松一些开始研究文革期间的儿童文学……嗯,好像这个周末就这样了,然后就来找你了呀。”好像情绪高亢的话,反而不正常吧。

“呀,怪不得你瘦了,脸都小了一圈”如果读书还有瘦脸这个辅助效果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哦对了,还有每天最轻快、最后盼头的日语课。最近我们在讨论名为‘归来’的单元,回家的作业是看电影《入殓师》,生啊、死啊、宗教啊、自由啊。不过还好我的日语表达能力有限,因此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痛定思痛的发现。”

“不说了,我从上个周末开始就想吃这家店的炸鸭子了。”准备开始庖丁解“鸭”,却发现一盘鸭子竟然都吃不完。

 

当生活所迫一个星期读过一千三四百页的时候,并不觉得五六百页的阅读量有多么繁重。反而不解为何没有在更短的时间内读完,去年那个星期天早上在去布鲁克林喝早茶逛博物馆看电影的地铁上将电脑放在膝盖上开始旁若无人的敲字的自己去了哪里?

 

做了两个月不到的文科生似乎彻底改变了我与阅读的关系。

 

声音

文字所带来的听觉享受在阅读量增大的当下似乎是一种奢侈。

好几个星期前买了一张downtown某一个poetryclub(翻译成“诗歌俱乐部”似乎有一些奇怪)的门票,主题是“疾病与残缺”,是一个完全由病人、医疗从业者、病人家属构成的文学组织。因此我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是决定坐地铁进城一趟。Poetryclub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大上,长方形的房间本来就窄小闭塞,再加上阴暗的灯光,只有一束金色的光投射在朗读者的身上。

迟到了十五分钟的我大概又花了五分钟适应黑暗,等我适应过来的时候台上已经换上了第二个人。那是一个个位数摄氏度的冷天,眼前看不出年龄的女士穿着一件灰蓝色的羊毛针织连衣裙,在头上金色光芒的照射下,她让我想到了“通体饱满”这个词。羊毛针织连衣裙是很容易要么一不小心穿出骨瘦嶙峋的“刻薄感“,要么一不小心露出赘肉的衣料。特别是在追光灯的照射下,羊毛的质感很容易便起毛,一半沧桑,一半带刺,想要保持针织衫温柔无害的感觉更是困难。

她完全撑起了这条裙子,也完全撑起了金色与灰蓝色。一时间很难判断这是一个患者,一个家属,还是一个医生。直到reading的一半,她举起左手,轻轻放置在被羊毛针织裙遮掩的肋骨上。

“Thenurse instructed me to take a shower, but I felt unsure. I mean, my body isliterally porous. Wouldn’t the liquid flow in and out of my body? There is ahole in my body, I don’t know how this physically would work.”一个稀有肺病的患者,她的身体时时刻刻都被连接在各种管子上,那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与所有的管子断开连接,赤身裸体的站在淋浴房里,然而那些洞口还在。身体发肤对于水的渴望与并不完全闭合的身体似乎天生在做对,她不能理解她有着许多空洞的身体如何能让她安心的拥抱身体以外的液体。

她的手轻轻在左肋骨前上下晃动,重复着“pain”与“porous”,痛苦、空洞、痛苦、空洞。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了藏在饱满的羊毛针织连衣裙之下的洞口,不知现在结疤了吗?

她的故事很快就读完了,没有中心思想,没有人生意义,只有真实的视觉印象。久违的,我通过文字“看到了”。

 

三维的视觉并不是通过二维的文字而达到的,而是通过更多维的声音。

上一次闭上眼睛静静听一个人讲故事,静静听一个人说话是什么时候呢?

 

安心

星期四晚上偶然去听了一场比这学期上的任何一节课都要令我震撼的lecture,是学校一年一度的EdwardSaid Lecture(赛义德纪念演讲),演讲的主题是康拉德与赛义德,演讲着是2017年普利策nonfiction奖获得者hisham matar。坐在一群头发花白的教授里,我绝对是滥竽充数的。从来没读过赛义德,康拉德只是高中的时候英语课上读过的《黑暗之心》(读的时候还无比痛苦),完全慕名而去。

在两个文化的边缘徘徊并且永远是一个“客人”的演讲内容似乎有一些烂大街,但是这位演讲者的平易近人完全征服了我。在被问到地理位置对于写作的影响时,他说“与在座的大部分一样,我是一个逃不开‘生活在别处’诱惑的凡人,在纽约教书的时候想逃离纽约,读书的时候读不下去想要逃跑,唯有在写作的时候才哪儿都不想去了I don’t want to be anywhereelse。哦对了,还有人生中极少的、美丽的与我爱的人共度的时光。”(很好,连普利策获得者都有懒于学术的时候,仿佛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被问到作为母语是阿拉伯语,而用英文写作,并在英文世界里出名的作家与教授,他在教学生文学的时候会不会有与英文为母语的教授不一样的观察与体会,特别是教到母语非英语的学生的时候,他们所表达的会不会与他们所思所想不太一样。他说“文字本身就是让人表达出比我们脑海中所想的虚空更多一些、更进一步的存在,无论是用哪种语言,写作本身已经是思想的发掘、思想的延伸。用哪种文字也许只是启发了往某个不同方向的延伸罢了,我都会反向的好奇,呈现在我面前的哪一部分是写作前脑海中清晰的,哪一部分是通过写作的过程惊喜的孕育出来的。”

第一次听到教授改论文的时候如此对每个学生量身定做的心路历程,不能不说很是感动了。如果要在学校与每一个人格上感动过我的教授上一节课,那么我可能是毕不了业了。这样的时刻多了,也不禁怀疑,是否教授这个职业的存在就是让未经世事的我等鼠辈仰望虚妄的万丈金光,相信一些本不存在的东西,然后再恍然若失的回到凡人的世界里,仿佛某一刹那的自己真的去到了“桃花源”。

 

玻璃碎片

暑假在给会饮备课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不严谨性。我的思维似乎无法走一条直线,要么它像是一不小心爆炸的烟花,千丝万缕;要么是虚线,中间无数需要对方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的空隙。不严谨加上容易被小细节吸引转移注意力的习惯(或是天性),就导致我很容易断章取义。学其他东西的时候还不太会暴露出来,而学文学的时候就很容易释放天性。

有一次读了一篇五十几页迂回曲折、没分小标题的学术论文,感到无比亲切,“终于有一个作者是在活生生的和我对话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上课,结果一上课老师说“把这篇论文布置给你们真的很抱歉,这是极其不过关的学术写作,你们写论文的时候如果学她我会读到心脏病爆发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只能悄悄喜欢这个作者了。

在开学的时候悄悄的许下了,尽量抛开个人感情,客观冷静的先从宏观上看待问题的愿望。

 

后来又在另一节课的optional reading里读到另一个研究中文与犹太文学的作家的半自传性学术研究,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以及从匈牙利政治迫害中逃出的幸存者,她在探寻自己的历史时碰壁,过不去心理上想要逃避的坎,因此开始学习中文准备另辟蹊径,然而最终殊途同归,在研究中国文学时找回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问题的答案——

“I was aware of how little I understood (or was moved by) writings about the Holocaust. It was too huge a container for the shards I had collected in an attempt to make sense of my past. I needed something smaller, more intimate, more forgiving of loose ends.”(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于犹太大屠杀的写作的了解是多么的稀少。为了尽量了解我的过去,我用一个巨大的容器,试图去装许许多多我一路上收集的历史的玻璃碎片。事实上,我需要的是一个更小的容器,更亲密温柔的对待这些玻璃碎片,更包容这些碎片无法被拼成一个完整图像、无法讲一个完整故事的事实。)

好像一下子就看开了。如果她收集的是玻璃碎片,那我收集的可能是尘土或是泡沫,更加渺小,更加无法用一个宏大的容器装起。更加无形,无法被条条框框锁住。回答人类问题的思想家们固然伟大,以回答困扰自己的问题作为出发点,也不算是犯错吧。

 

 

 

在成为文科生的两个月里便是在无穷无尽的“还有三百页呀”“我刚才一个小时读了什么”“谁能给我一点记忆面包”——希望时间快快过去的焦躁,与偶然出现的“想重新把某一页读一遍”“在堆积如山的苦涩阅读中找到棒棒糖啦!”——希望时间慢慢过去的欣喜若狂中度过的。

比我略为年长的朋友说“当一个人老了,又诚实的承认自己老了,他/她才是真正的成熟了。你在我眼里就是小朋友呀。”

我接着说“当一个人是个小朋友,又诚实的承认自己是个小朋友,那……”我刚想说这也是一种成熟,朋友马上补上——

“那她就真是一个小朋友。”

 这个小朋友今天不想笑了,很享受面无表情的在雨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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