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o

Systematic gathering of small insights

带孩子二三事

1.

我一直觉得小孩子是一种只可远观、不能接近的生物。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是不能带孩子的。

 

虽然经常会在朋友圈里分享和比我小十岁的妹妹的日常,我也相信与媒体报道的许多“熊孩子”相比,艾艾已经是如小天使一般乖巧懂事的存在,但是事实上在相处过程中总是会爆发出我自己情绪中一些更“动物性”的层面,会被激怒、会发火。“和小孩子置什么气呀”我自己也经常质问自己,但到下一次还是控制不住。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面对劝阻,我会直接回击“凭什么就不能对小朋友发脾气了?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呀?!”

 

就是这样的我,竟然人生中第一次报名了做日本高中生夏令营的志愿者,不仅教课,而且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和高中生在一起吃喝、参加活动、解答疑惑、谈心。在项目刚开始的时候,我活在满身的问号中——我到底给自己报名了个什么?

 

诚然,高中生并不是“小朋友”,但是他们也远远没有成熟到达“大人”的程度。在我对“小朋友”的分类中,自始至终就不存在“高中生”这一种生物。并不是完全没有接触过这个人群,事实上,自己也才刚刚高中毕业两年,并且平时也时常通过其它平台帮助高中生改申请文书。这里说的“不存在”指的是,我在潜意识里觉得在高中生与我接触的时候,他们大概自然而然会认知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大人”相处,因此也会努力用成年人的相处方式来有理有据的探讨问题。换句话说,我并没有接触过(或是主观上没有看到)稚气未脱、比起大人更像小朋友、甚至主观上并不想长大的高中生。然而在这个夏令营中,我服务的一大部分高中就是这样的“小朋友”,他们需要我把他们拥在怀里轻拍他们的后背,他们需要在我面前坐下蜷缩着身体流泪,他们需要我陪着“玩”。

 

这实在是在我的预想之外。这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了。“有事情就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非得一大群人都眼泪汪汪了才能终于开口?”我和另一位日裔爱尔兰mentor对此嗤之以鼻,给我们的组合起了个名字叫”theemotionless duo”(毫无感情的俩人)。每天见到对方就要开玩笑“今天又有几个小朋友在你面前哭啦?”

 

2. 

这虽然是整个夏令营的总体气氛,但谢天谢地我house里小朋友的表达与交流方式还是在我的接受范围内的。我的house里有五个小朋友。他们性格各异,成长背景也相差颇大。有一个日本青年击剑队选手、恍如漫画中走出的热血男孩。一个曾在维也纳留学,对欧洲有着无限美好遐想的男孩。一个喜爱埋头于漫画之中、本人也剪着一个漫画少女头的女孩。一个安静的时常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女孩。一个在美国成长到五岁回日本、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庄重、一直到最后一天还是会时不时冒出敬语来的女孩。

 

我们每晚谈天的话题个个都是沉重的人生话题,例如“过去发生改变你人生的事件”、“人生到目前为止遇到过的最大的困难”、“对于未来的遐想与规划”。话题时有沉重的时候,但总是有天生幽默、调和气氛的小朋友在。有一次谈到对未来的疑惑时,我提到这个纠结的过程仿佛就是悬崖跳水,站在十米高的悬崖上一步一步往边缘走去、往下一望、 纠结自己应该何时以何种姿势入水的时刻是最难熬的,真正下落的时间不过一秒,又快又轻松、什么都体会不到。面对人生抉择的时候也类似,有时候别想那么多、纵身一跃就好了(我自己明明就是个纠结的要死的人,在高中生面前冠冕堂皇的灌心灵鸡汤竟然好不羞怯,脸皮真是太厚了)。沉静的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一位高中生拍起了手,提出在未来的哪一天我们一整个house一起去挑战某种极限运动,然后大家转而分享自己的生理性恐惧。

真是我说什么梗,总是有人接。

 

事实上house之中除了五个高中生之外,还有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四位大学生mentor。我是唯一的外国人,因此大家在reflection谈心活动的时候用的都是日语,活动开始之前也已经安明告示过我,如果我有需要的话,大学生可以随时提供翻译帮助。但因为现场气氛太好了,我不想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打断话题的流动,每天都逼自己在那九十分钟里拼命也要听懂小朋友们用日语说的故事与观点,并且如果我思路清晰的话也用日语说我的想法。简直就是每天都在考日语期末考试的听力与口语部分,还是无限延长加试版的。因此熄灯走出房间的时候觉得大脑疲敝、身体都被掏空了。不够有时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磕磕绊绊的说还是会觉得“天呐,我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本来这个reflectionsession是留给高中生、鼓励他们畅谈的场合,另外三个大学生mentor都非常节制自己意见的表达,而到了我这里就不得不停留长一些的时间。小朋友们会用我在课上看他们的眼神反过来看着我,鼓励我慢慢说、努力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末了还会点点头,表示我不用担心、他们听懂了我说的话。

在这些时刻里,我从照顾者的身份转变为了被照顾者的身份。果然每个大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朋友,一个脆弱、需要被他人照顾的部分;而每个小朋友心里也都住着一个大人,一个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照顾他们的部分。

刚开始的时候我会有一点点为占用时间而内疚,但后来想想,让小朋友们多多锻炼他们“大人”的一面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锻炼与成长吧。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和小朋友们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又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小朋友。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交流自己前一天晚上梦中的情节;问我如果有喜欢的男生到底什么时候应该用cute来形容、什么时候用hot、还能用些什么英文词汇;让我这个不怎么用slang的人教他们英文slang,我只好花五分钟解释了一下现在已经过时了的yolo(youonly live once)是什么意思……虽然有些陌生、有些尴尬,我还是可以渐渐学会和小朋友“玩”的,只要他们不哭,一切都好说。

 

最后一天mentor们排成两队送小朋友们去火车站,小朋友们一个个从我们面前经过,很多人泣不成声,搂着mentor的脖子大哭,而我的小朋友们大多都没有哭,希望是我给他们灌输的我自己的“离别哲学”起了作用。有什么好哭的呢?有缘后会有期,再不然我们也在彼此的心里住着呢。

 

写到这里,突然有点想念我的小朋友们。虽然相比我,他们与日本mentor的关系更为紧凑,但是我能感受到他们一个个虽然英文都不太好,但是努力接近我的姿势。第一天彼此说了“请多关照”,到后来真的有好好的“关照”着我呢。

 

3. 

项目结束之后,我恍惚了好几天,最后纠结的迷思全部归为一个问题——高中时期的我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或者换句话说,我完全想不起来“小孩儿”时期的自己有着怎样的想法与性格。

 

我似乎很早就把自己划分为了“成年人”;我骄傲、觉得自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不懂向人求助;我有许多不信任的大人,甚至觉得很多“大人”都不配为“大人”,我也很早认清了许多大人只会喜欢某一类的小孩的事实,然而我并不愿意去迎合他们的期待……因此就恶性循环,即使自己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和挑战也不会显露一丝一毫。

 

偶然有了我觉得散发着温暖、值得信任的大人也只会把他们当作壁炉,想办法在他们周围窝着,也不会主动找他们谈心。高中时环保社团的指导老师在宾州的郊区有一座lakehouse,冬天时常带我们去野营,我一言不发、坐在她开的车后座、时时提防着她上蹿下跳的两只狗,这样就已经觉得足够幸福,好像已经开启了心灵治愈的疗程。另一位很喜欢的艺术老师,她家的小房子就在我的宿舍旁边,因此我会抓住每一个去她家里做饭、吃饭的机会,坐在她家的后院里看着天边的云也觉得很幸福。

 

我好难过”、“我过的不好”、“我最近遇上烦心事了”,这些简单的句子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其实内心在呐喊,“有没有一个强大又温暖的大人能够看透我拙劣的伪装,来我孤独迷茫的世界里拉我一把?!”,但只要没有人先主动向我伸出手,我绝不会将自己的手伸出、摆动,如一个可怜的落水的人。

 

唯一能说出这些话的是一直保持联系的初中英文老师linda,我们五年间一直是以邮件的形式联络对方,因此所有的情绪都是整理过的。抓住有限的时间有事说事,因为怕她过于忙碌、无暇顾及我毫无意义的teenageangst(青春期的小纠结)。这几乎是我整个高中时代与“大人”接触时情绪唯一的出口,我紧紧攥着手中的手机以及邮箱里linda写来的邮件宛如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大概自然而然的便把这当成了交流的唯一模式,并在潜意识里要求别人也用同样的单一模式抒发情绪。

 

到上了大学与学长学姐以及教授的相处模式也微微带了高中时与“大人”们相处模式的影子,敬仰的前辈我会接近,因为想多看到一隅自己还没有看到的世界,想要少走一些弯路,但总要过了很久很久才能分享自己当下的烦恼,总要过了很久很久才才能说服自己“你有烦恼就开口吧,你自己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到底哪里需要帮助!

 

我自己都不愿意去信任别人,我又如何能要求比我小的孩子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呢?但是他们信任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了,即使我回应的方式有时有些冷漠无情。

 

一位小朋友提到“我在日本这个社会活不下去了,在一个三分之一的人都想成为医生的地方,我觉得压抑无比,我想追求真正的博雅教育(liberalarts education)”,我直接回“可是在博雅教育的国度也一样。我在admissionsoffice里工作了解到哥大的申请人里每年有60%说自己想未来读医学院(虽然实际上大学之后专业有改动),医生之外想做金融和咨询的大概也不少于三分之一,毕竟我们自嘲是‘华尔街技工学校’。我并不是说医生、银行家这些职业不好,只是希望你意识到每个社会总有自己对年轻人的职业导向,导向的存在是固定不变的,只是职业本身可能有区别。你在投身博雅教育之前最好考虑清楚一些,博雅教育毕竟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万能药。”

 

另一位小朋友提到对未来职业规划的摇摆不定带来的迷茫情绪,我当下不知怎么了,把存在主义的潘多拉魔盒直接在她面前打开了,大概是想着“既然都这么迷茫了,那就更迷茫一点吧。”我说我固然也因为职业选择而感到迷茫,但是在此之外我感受到的更大的迷茫在于“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这个关系可以很抽象,也可以很实际。许多国家之间紧张的国际关系以及一触即发的矛盾与战争、不断恶化的环境恶化问题、人与科技与机器之间无法预测的关系,哪一个都是能给渺小的个人存在带来天翻地覆改变的因素;只有在和平、经济发展良好的社会里,年轻人才会在一个好的选项与另一个更好的选项中纠结,这种纠结本身对于生活在地球其它角落里、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来说本就是奢侈。

……

这些小朋友们与我分享自己对于学英文的恐惧与生理性不适、经历了丧偶式育儿的童年、在优秀的哥哥姐姐阴影下长大的痛苦、偷偷翻看姐姐日记的快乐。大多是我无法一两句话解决的问题,能发表看法时也多是像上文中描述的那般笼统而离题的回答。即使这样,我还是想为他们努力与成年人建立心理关系、努力寻求帮助的姿态大声鼓掌。

你们比高中时的我自己勇敢多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高中的时候也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现在的我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会不会比现在更开心?当然,这个问题也许会有遗憾,但永远没有答案。项目结束后与另一个朋友交流时,他开导我,有美好的信任关系固然是好,没有触手可及的信任关系也能好好的成长,我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自己面对问题时锻炼出的如今拥有的是非判断、得失取舍。

在现下拥抱他人的同时,也不能忘了时时给过去的自己无数个拥抱。而有时拥抱别人是本能,拥抱自己却需要身边人的提醒与鼓励。

相比于我提供给小朋友的帮助,小朋友们和我的同事伙伴们真的教会了我很多很多。

 

之前写了一系列以“大学半途危机”为主题的文章,站在大二大三之间暑假的末尾,参加了这个项目也算是解答了我现下一部分的危机感。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心情是平静而放松的。虽然从8月10号开始到今天,没有一天在十二点前入睡,也没有一天睡了超过6个小时(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吉尼斯纪录了),但心怀满满的感激。

 

怀着这样的感激,我要回洛杉矶补觉、睡到地老天荒了。以及,我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不能长期带孩子,睡饱了觉要养精蓄锐开始和妹妹斗嘴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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