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o

Systematic gathering of small insights

混沌与空白

  1.  

我从来不是一个很喜欢面对混沌的人,时常怀疑自己不只是不擅长research,而是根本没有research这个技能。

我发现我没有能力面对无结构、没有形状的信息。我希望在开始接触信息之前,就能看到安置它们的几何形状,到底是一个三角形的,还是一棵树,还是一朵花的形状?

在我搞清楚形状与框架之前,当我线性的处理信息,每一条信息在我手上都是一颗烫手的火球,我只想把它抛开。

当然,当不得不从零开始处理信息的时候,我对结构和形状的依赖会体现在我时常对着不完整的信息作出一些相当固执的判断。很喜欢的一本小说中有一句话是两个高中生在八卦一个女同学,“What’s her favorite sport?””Jumping into conclusions.” 忍俊不禁,这不就是我吗哈哈。

在一大片黑暗之中盲人摸象,一抓到相对靠谱的东西就拉着它不放手也不想探索下一个了。从毫不准确的概率上来看就是假设在1000份信息中有10份信息有用,我在探索了前100份、终于抓到了一份有用的信息之后,剩下的900份(与其中9份有用的信息)就被我开心的抛下了。

 

和一个还没有太熟悉的朋友吃饭的时候突然就开始自我分析,把对方都给听愣了。(我时常这样“吓”

到还没有太熟悉的人)

“你还小,能有这样的自我意识就是改变的第一步呀。”

“不,我有这个自我意识很多年了,完全没有改变。”

四年后的今天会有改变吗。

 

高中的时候朋友们开玩笑“如果哪一天coco和我们说她听到的某一条八卦,那么肯定学校里其他所有人都知道了,因为coco肯定是最后一个知道八卦的人。”

我无意辩驳,好像的确是这样,很容易就陷入到一个长期sociallyoblivious的状态。有时候自己也会很惊讶“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如此小的学校、如此封闭的环境中,对一些‘公开的秘密’视而不见呢?”

那时非常好的朋友跟我说“实在是羡慕你的屏蔽技能,只心无旁骛的关心你关心的事、喜欢的人,其它一概不关心。别人想做也做不到呢。”

我笑笑,没说到问题的点上。但也算了,屏蔽八卦将将算是一个不褒不贬的特殊技能吧。

 

搜集社交信息的能力如果和搜集其它场域信息的能力划等号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我有多侥幸才混到了今天。

“coco你一直很resourceful”有时候会听到朋友们这样安慰我,有时候教授在学期结束之后也会这样和我说。

要怎么说才能让即使是最亲密的人相信我手心攥紧的每一份信息都是侥幸呢。

在计划一个完全空白的暑假时我无比恐慌。

 

2.  

很巧,这个学期在所有方向上都遇到了混沌。

修完了比较文学所有必修课之后开始放飞自我的选课。重新回归我对自然科学的热爱,修了一节writingstudies的课,在认知科学框架下探讨人是如何习得写作这个技能的。最近在学习learningtransfer, genre theory以及metacognition,读了很多casestudies,也有有名的作家的研究,也有针对平凡无奇的大学生做的研究。

读到绝大多数大学生在没有被点名宏观框架变化、genre变化的情况下,全凭自己的摸索,依仗着之前固有的知识和习惯一步一步适应大学写作环境。很多时候自己觉得自己成功模仿了一种学术写作的架构,但其实只是空有其表。在结构性问题下,外在模仿得越像,内在越为空虚,毫无任何进展。令人难过的是,它并不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仿佛一个每天看电视的人,看上一百年也许也不知道电视机内部的电路是如何组装的。

好像我就是这个很擅长换汤不换药的“伪装者”,因为伪装的技能太好,所以潜意识里就不愿意承认自己从来没有系统的学过的事实。

 

去了教授的officehour,聊到我惯用的阅读与写作方式,我说了一通closereading、literaryanalysis云云(虽然我也没有特别擅长它们)。

教授直接反问我:“this might work really well for comp lit, as least in the American realm. But what about other disciplines? The one and only skill you know is close reading.”

接着一针见血的就着我提供的信息分析道“you’ve been using the tools you’ve been given since middle school and you kept scaffolding new things on top without changing the tools themselves.”

 

措手不及。

恐慌。

但又有一丝踏实感。

 

Close reading与缺乏框架性之间是否有一定的挂钩?我对旧习惯的过分依赖其实不仅仅在research这一个方面,其它方面的问题只是因为我太过擅长伪装而没有被暴露出来罢了。

 

3. 

在一节课让我怀疑自己根本不会写字之后另一节课让我怀疑我根本不会读书。

 

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走进一节法语系的历史/文学课(课程全名就叫Historyand Literature: Going Micro),与一群经常想不起来某些特定名词的英文怎么说、上课彪法语的master/phd们上课。每天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探讨文学与历史(以及一切文字、图像信息载体)的边界在哪里。

 

我最好的朋友学历史,我学文学。其实我们关注的话题非常相似,难民、孤儿、女性、弱势群体。然而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没法学历史,因为打开漫无边际的数据库我就头疼,而文学的primarysource至少是在我眼前的。(如果需要我去发掘文稿的话那大概算是考古学的范畴吧。)

 

前几天在课上读到了ivanjablonka的《historyi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历史是当代文学)(喜欢历史和喜欢当代文学的朋友大概看到这个标题都会想打我),其中说到:

“各司其职的话,历史即是空白。如果你让我用一个图形来形容历史,我会想到一口井——不是因为真相会如井水一般神奇的涌出来,而是因为井是庭院正中间的一个洞,占据了一个曾经存在了什么的地方。我们不应该把这个空填上,当然我们也不应该掉进这个洞里。我们所有能做的,即是安静的坐在这个洞的边上,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关于它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没有能力知道什么、我们可以信任什么、我们需要什么、我们缺失什么。收集关于过去的信息正是时时刻刻铭记这个缺失的部分,铭记已经向下沉没了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对与这个“温柔的缺失”打交道而感到不适,它是历史的一部分“(For its part, history encloses emptiness. If I were to give an image of what history is, I would evoke a well—not because the truth would spring out it magically, but because a well is a hole in the middle of the courtyard, a gap where something has once existed. We should not fill this void; we should not fall into it, either. But we can sit quietly next to it, in order to identify what we know, what we cannot know, what we can cling to, what we miss, what is lacking. To gather evidence about the past is to realize what has vanished, the worlds that have gone under. This is why we should not feel uncomfortable in contact with the gentle absence that lives in the archives; it is constituent of history.)原文在此,我随便翻译的。

 

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能停止时时刻刻关注近期发生的许多事件呢?因为这些即将掉入这个名为历史的洞穴中成为一片空白的东西,在此时此刻都还不是空白,我无法做到看着它们在下沉中的挣扎无动于衷。

我不能当到一切尘埃落定,然后带上历史学家的眼镜来为它“有尊严的”收尸,我更不能带上文学家的帽子来为了填补我自己内心的恐惧而虚构一些其它的什么来填补这些缝隙。

看着它、看着它,不断的看着它。

在历史与文学都苍白的这一刻,这是现在唯一能做的。

 

朋友说“你保重,我不想看了。”

好的,你也保重。

好像一个看现场直播的人与一个看转播的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我好像每天每天看着这道鸿沟越来越宽,越来越宽。

聊得多了总是会有产生分歧的地方,anti-confrontational人格的我不相信主动激起的不必要的冲突会使一段关系变好,伤口会愈合,伤疤会一直存在。因此我一直都是处在一种彼此心知肚明、适可而止的状态,不得不在当下回击的话多了,就将我所有的力气全抽走了。

累了。

当下的身心俱疲不说,知道“回不去了”是更大的恐惧。

How do you unknow a person, even a little bit?

 

4.

这个月唯一内心宁静的时刻是情人节的晚上一个人去moma看了一部纪录片的全球首映——想田和弘导演的新作《精神0》(英文名为zero)。讲述一位日本有名的精神病医生的风烛残年,在多年为病人奔波忙碌之后,他的妻子也不幸患上了老年痴呆。退休的医生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妻子,过体面的生活。家中堆满垃圾,宴请客人的时候拿不出三只花色一样的杯子,被采访时默默无言,和采访者一起看了一下午无聊的电视……无尽的沉默快要将时间线压垮,谁也没有能力解释他小丑般的妻子无状的言语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她的病又是怎么来的。

在最后三分之一影片突然加速,由妻子的一位老朋友代为叙述,十几分钟的快言快语将之前一个多小时的沉默空白都填满,期间夹杂着导演在十多年前,医生妻子精神尚好的时候拍摄的日常生活片段,还了一个渐渐失去自我的精神病人语言与尊严。

最后的最后,医生与妻子蹒跚着去山里给家族里的故人上坟,他们很快也要被葬在着土里了。蹒跚的牵手而来,蹒跚的牵手而去。

 

还好是在影院,不好意思中途离开,方才有耐心看完了无比枯燥无聊的前半程,等到了谜底揭开的那一刹那。换做是平时,我一定是不能领会影片的深意的。

 

如何将尊严交还给失去尊严的人?

如何将语言交换给失语者?

 

好像这是一个我可以接受的填补那个“洞”的方式。

 

5. 

妈妈问我有没有被工作影响到心情?

有啊,当然有,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夸张。撞在这个枪口上在一个写作者人权组织工作,本来的researchproject被放到一边,每天进office之后面对着未知的assignment——”今天xxx又消失了,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的背景,我们发一篇通稿”。于是平时没有Twitter也根本不关心海外dissident的我便开始化身stalker,把这个人曾在互联网上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都搜集一遍。

当我把“这个人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意识抛到脑后,真正开始了解一个人生活的细节,安定感就回来了。像是看一本由现实悲剧改编的小说,明知主角最后生死未卜,还是会在最后一个章节到来之前,和主角一起体会生活的喜怒哀乐。往一个人身上贴“牺牲”、“人权烈士”等等指标,并且忽略其它的全部,才是对其最大的不尊重吧。

因此我有机会看到他们在年轻时代写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书,他们与朋友拍的写真……(铜锣湾书店老板年轻时在随笔里骂余秋雨、骂丹麦政府对安徒生童话的处理,实在是与中年大腹便便的商人形象不符合)。虽然在最后呈现出来的文字里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但这些碎片是在道德上能撑着我继续工作下去的原因。

 

对于一个权威人权组织来说,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似乎就在几个人的翻云覆雨手下。依靠的是哪一把秤,似乎谁也说不上来。

因为没有期望,所以也没有失望。

很多时候在office里很忙,我的上司一整天都没有机会和我交流,我手里拿着的我认为无比紧急的信息无法传递出去的时候,我很想问“whatis busy scene all for?”“你的忙碌、你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是能救得了人,能提供经济支持,还是能传播记录独家信息?”没有好意思问出口。

 

在肺炎风波来临之前我本来在做一个好莱坞与中国往来的research,重点当然是放在广电总局的censorship上,那时每天的工作除了枯燥之外还有一些轻松,和朋友吐槽“虽然censorship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是好莱坞也没什么有意义的大片必须得给中国观众看呀。若真的不愿意为艺术而折腰,那大可不必来开拓中国市场,不必现在一幅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吃相。”

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与上司提起好莱坞本身也唯利是图,没有什么不能为利益放弃的“底线”,本来以为这会是个让他下不来台的问题,没想到他两眼放光,说:“那么我们可以开始批判美国人了。It’salways fun to be able to criticize fellow Americans.”

行吧。

批判来,批判去,批判本身的确是带来快意,然后呢?

正如我写了一学期的亚裔移民文学课的paper,每一篇paper都是subversion(反抗)。

 

人生本就无常,产出的文字到底是镶了金边的垃圾还是其它的什么,无人知晓,就当是目睹了一场历时百年、人类因为几个道德上闪闪发光的词汇便自我绑架、自我折磨、自我狂欢的闹剧吧。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力过剩,拿着名校“人权”专业毕业证书的毕业生也得给自己的存在找意义啊。

工作一个月,我只是觉得和个别“消失”的人成为了朋友,在他们publicimage的面具与privateimage的被过度化妆的一张脸里给他们做护肤,轻轻的每天给他们涂着卸妆水,第二天再打上粉底。

 

6. 

一位闺蜜近期很无厘头的发了一句“我好想约会啊”给我。

虽然无厘头,但是我瞬间产生了共鸣。

最近的一个月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打了好多好多的字),很多时候和第一个朋友深度聊完一件事,等到和第二个朋友交流的时候实在是懒得复述,直接把聊天记录一整段一整段发过去,对人、对文字都是一种不尊重,我从来没有如此频繁的转发过聊天记录。

我自己对信息无尽的生产与复制,说了许多话,却好像从未将最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现在就想好好化化妆,慢条斯理的吃brunch,不冷不热的太阳下散散步、喝喝茶、聊聊天。男女皆可,人数最好不要过三。

那一天快点到来吧。

 

谢谢大家给了我这么多的爱。

写了近五千字还是感觉只是在反复咀嚼困扰了我一个多月/多年的问题,并没有将无力、无措的情绪梳理清楚。

下个2月29日,希望能记住今天的慌乱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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