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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机场的行李转盘前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下

1. 

母亲在机场的行李转盘前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下。

 

以上这句话我在2019年6月4日傍晚写下之后这个文档就空着。一个过于戏剧化的开头与太多背后的故事,一次太过于野心勃勃的写作实验,终究无法继续下去。

 

2.  

那是一个带着厚重黑框墨镜的光头男子,年龄难以辨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都有可能。

旅途劳顿,父亲和我在盯着一家四口的行李,妹妹掰着杆子坐在行李箱上。没有人过分留意,等拿了行李走过去,谈话已经接近末尾,到了交换微信的环节。

“老师,我们都很想您。”

母亲向我们招手,面容尴尬,“来来来,打个招呼吧。这是我先生,这是我女儿。这是我的学生。”

原来是十几二十年前母亲在大学任教时的学生,往年年轻热血的老师与比她只年轻几岁的学生如今都是中年人了,当下倒分不出谁的年纪更大一些。

“我们找您找了十几年,杳无音讯,竟然在机场碰到了,真巧,我已经联系了x,我们下星期请您吃饭。”

 

3. 

人潮涌动,在回家的车上,母亲已经焦虑起来,“还来不及让他先不要告知其他人,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怎么办才好。”

父亲道“你已经离开十几年,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闲云野鹤的自在人,左怕右怕的怕什么呢。”

彼时,母亲已经超过两年多没有回国。这样的反应大概是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场聚会接着一场聚会、走亲访友,放下流离失所、战战兢兢、低人一等的感觉,而换上自己的旧戏服、短暂的过一把演旧角色的瘾。母亲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却到了哪里都下意识只想逃。

在外逃,回了国依旧在逃。就这样十几年。

 

也没办法了。母亲喃喃自语。

只顺手将蜂拥而至来加她微信的学生全部分到了微信中她并不分享全部朋友圈的那个组里。

 

4. 

我不懂。

十几年前我完全不懂,懵懵懂懂间如今只明白了二三。

我自小便被教导“如果有妈妈的学生在qq上要加你询问我的信息,你只管无视。”已经加了的哥哥姐姐们被我很自觉的拉黑了。

 

之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时常有大学生哥哥姐姐们来家里过周末,逢年过节时我总是在学校电台被哥哥姐姐们照顾,夜深了我睡了,醒来他们一群人忙工作忙得四脚朝天,后勤部在自制麻辣烫,问我要不要一串儿。母亲时常开车捎上家住得远的学生送他们回家,绕了多少路我也不知道,我自在副驾驶座靠在安全带上睡的不知人事。……还有我发生在出生前、从别人那里这些年听来的故事。母亲领三百人民币的工资,拿一百五十块出来给家境不好的学生配眼镜……


5.  

无可拒绝的饭局邀请总算是来了,母亲邀我同往。

一群三十好几、四十出头的人见到母亲的瞬间似乎要红了眼眶,“这么多年,您让我们好找。”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中年人的多面中最脆弱的一面。

有母亲的学生近年突发疾病、辗转icu,直言病魔来袭陷入混沌之时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恩师。有踏入了与母亲相同的职业在其中挣扎的学生。一群上有老下有小被生活重担压着的人、对工作与生活意义有着怀疑却又不敢怀疑的人,在母亲身上寻找着什么。是指引或是安定?

 

母亲只是平和的听着,临了了也只有反反复复的一句“问心无愧便好。”

生活太多无奈,她自己无解,也无意占着人生导师的高台。

 

6. 

她不再相信她年轻时曾相信过的东西,但她也无意劝身在其中的人不再相信。比起“众人皆醉我独醒”,她大概宁愿自己是蠢笨的“醉中人”吧。

她不再相信她年轻时曾相信过的东西,一刹那间便做决定将人生一刀两断。不仅切断那些腐烂的部分,也切断那些人、那些温情、那些年少时激情燃烧的记忆。人不可能受惠于一个系统,又心安理得的与它划清楚河汉界。

 

我在回去的路上问她,你试图和大家切断关系那么多年,怎么这次又同意去了?

她答,他们知道我回来了也便罢了,总归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想让他们知道多少便让他们知道多少,我只展现给他们我想让他们知道的部分,点到为止。十几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便很清楚,像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消失又有什么要紧,这个系统、这座城市照样运行,我的轨迹被人知道了无非就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她总是将自己看的这么轻。

我一时语塞,无法辩驳。

是真正的潇洒,还是在过多潜在的牵挂与恐惧之下的决绝。

 

7. 

无意煽情,尽可能用简短的文字还以母亲缄默的权利与愿望。

她在意自由、在意问心无愧,最不在意的就是“恩情”二字,所以强行要用“做好事不留名”等等道德标准来套在她身上实在是委屈了她。更为私人的感情上也相似,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亲子间的“道德绑架”,因此也不喜欢简单的用“母爱”两字搪塞过去,“母爱”无异于反向的道德绑架。

我若是有一日决定要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她大概也不会有太多异义。风筝放远了,她大概会很愿意剪断风筝线。

 

8. 

全球疫情之下母亲过生日,终于把这篇在我脑子里躺了大半年的文字无比艰难的写了出来。

几番催促总是将我攥在了她手心,一家人从三个地方汇集到一个屋檐下。我开玩笑的想到,大概世界上没有比我妈还擅长切断社交的人,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十几年。

但当我意识到我自己似乎也类似,这样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与人交往的日子可以过很久很久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慌乱。我想要被记忆,我想要被爱,我想要被需要。不,我需要被记忆,我需要被爱,我需要被需要。

这样的我在某些方面上却完美的继承了一部分社交恐惧、继承了一部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或是懦弱?)、继承了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枷锁,只能苦笑了。

能掏心掏肺的对人好,却无法接受对方的感激或是情感寄托,这又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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